《十三將士歸玉門》（油畫） 左國順

　　在歷史上有這樣一幅畫，至今讓人想起，熱血上涌。

　　公元75年，玉門關(guān)前，飛雪飄飄，沙漠無垠。十三個壯士，站在雪地上，一時，四野無聲，悲笳不起。這些人，有的拿著破爛的盾牌，提著刀；有的握著長矛，長發(fā)飛揚；有的拄著鐵槍，背著長弓，一只眼睛已經(jīng)受傷。還有一個拄著長劍，背著彎弓。他們都衣衫襤褸。他們都頭發(fā)蓬亂。

　　他們，就是耿恭和他的十二士。

　　這幅畫面就是：十三壯士歸玉門。

　　一

　　耿恭是陜西興平人，出身名將之家，他的叔叔耿弇，是劉秀麾下著名的將軍，曾帶著大軍開疆拓土，為東漢建立立下汗馬軍功。

　　本來，耿恭是可以躺在功勞簿上的，可是，他卻從軍出塞。也因此，邊塞，誕生了一部絕世傳奇。

　　公元74年，漢明帝永平十七年，北匈奴和車師聯(lián)合，對東漢展開進攻。東漢朝廷決定進行回擊。朝廷任命耿恭為司馬，帶著大軍，落日照大旗，馬鳴風(fēng)蕭蕭，出了玉門關(guān)，一直走向西域，走向鼙鼓聲聲的戰(zhàn)場。

　　東漢士兵的戰(zhàn)斗力很強。北匈奴單于見了，一聲號角，帶著大軍撤退了。車師國君大昆彌，帶著百姓出城投降漢軍。他歸順北匈奴單于，是力量較弱采取的權(quán)宜之計?，F(xiàn)在，東漢軍隊回來了，當(dāng)然不會再跟著北匈奴單于跑了。

　　戰(zhàn)爭，就這樣突然興起，又突然結(jié)束。

　　朝廷隨之下令，在西域設(shè)置西域都護、戊己校尉。戊己校尉不是一個，是兩個，一個就是耿恭，駐扎在王部金蒲城，也就是今天新疆扎臺一帶。另一個戊己校尉叫關(guān)寵，駐扎在前王柳中城，也就是新疆艾丁湖一帶。

　　朝廷這樣設(shè)置，目的很簡單，也就是互為掎角，緊急時，能相互有個照應(yīng)。防守士兵很少，“各置數(shù)百人”。然后，東漢大軍再一次鼓角齊鳴，離開了這兒，馬蹄嗒嗒，回歸中原。

　　誰知，北匈奴單于兵書也讀得不錯，這次玩的顯然是避實就虛。等到大漢軍隊退后，他喂飽戰(zhàn)馬，磨亮刀槍，在第二年的三月，草原青草發(fā)綠的時候，派出自己的部下左鹿蠡王，吹著牛角號，嗚嗚一聲，帶著兩萬多馬上健兒，風(fēng)馳電掣，殺了回來。

　　左鹿蠡王的戰(zhàn)略目標(biāo)，首先是車師。他要大開殺戒，進行報復(fù)。

　　耿恭和車師已經(jīng)成了盟友，盟友有了劫難，自己當(dāng)然不能袖手旁觀。他馬上“遣司馬將兵三百人救之”，準(zhǔn)備去援救車師。這支軍隊進軍途中，恰好與北匈奴兩萬鐵騎相遇。三百漢軍毫不猶豫催動戰(zhàn)馬，揮舞戰(zhàn)刀，沖入北匈奴的隊伍中，吼叫連連，砍殺起來。一時，北匈奴軍大驚，等到看清是一支小部隊時，才靜下心來，組織反撲。最終，這支三百人的突擊隊，“皆為所歿”，全部戰(zhàn)死沙場，血染黃沙。北匈奴騎兵馬不停蹄，沖向車師。車師軍隊被擊敗，車師后王安得也被北匈奴人斬殺。

　　北匈奴左鹿蠡王實現(xiàn)了自己的戰(zhàn)略目的。

二

　　當(dāng)然，這僅僅是北匈奴左鹿蠡王此次進軍的一個戰(zhàn)略目的，他的另一個目的，就是把漢軍中的一個戊己校尉帶領(lǐng)的部隊圍困，消滅，讓另一個孤掌難鳴，乖乖投降。

　　他選擇的，就是耿恭。

　　此時，北匈奴勢力大盛，西域諸國膽戰(zhàn)心驚，紛紛倒向北匈奴。左鹿蠡王哈哈一樂，帶著軍隊，風(fēng)沙滾滾，鐵甲如云，沖向耿恭所駐守的王部金蒲城。

　　面對城下的滾滾鐵騎，耿恭很冷靜。這次，他沒有采用出城迎戰(zhàn)的策略，而是讓手里少得可憐的部隊都回到城中，拿著武器，在雉堞后面阻擊敵人。這個方法是非常正確的，當(dāng)時漢軍只有幾百人，加上當(dāng)?shù)匚溲b，也不過千人左右，如果在戰(zhàn)場上廝殺，結(jié)果將會如他的那支勇敢的突擊隊一樣，全軍覆滅。保存實力，阻擊敵人，方是當(dāng)務(wù)之急。

　　北匈奴人是非常迷信的，他們特別相信天神。耿恭決定，利用他們的迷信，大做文章。他讓人在箭上涂毒，然后，拿了強弓，搭上毒箭，對著城下的北匈奴士兵喊道：“漢家箭神，其中瘡者必有異?！边@是一種心理戰(zhàn)，告訴對方，咱們大漢的箭可不一般，一旦射中則生不如死。射在你們身上，一定會有特異情景出現(xiàn)的。不信，你們就看著吧。

　　匈奴悍勇，哪聽這一套，加緊攻城，到了射程內(nèi)，城墻上黑壓壓一片箭射下來，匈奴人果然鬼哭狼嚎，一被射中，劇痛無比，繼而傷口潰爛，據(jù)史書記載說是“虜中矢者，視創(chuàng)皆沸”，這景象確實嚇人。到了夜晚，傷口愈發(fā)疼，整個軍營都是哀嚎聲。匈奴人郁悶壞了，沒想到，更大的郁悶接踵而來：數(shù)百人的守軍，居然膽敢趁著暴風(fēng)雨來劫營！他們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，被耿恭組織的敢死隊一個沖鋒蹂躪了一番，“殺傷甚眾”。匈奴頭領(lǐng)撐不住了，“震怖”，哀嘆說“漢兵神，真可畏也！”潰敗而去。

　　左鹿蠡王見了，也臉色灰白。他覺得，自己的戰(zhàn)略目標(biāo)已經(jīng)達到了，還是見好就收吧。于是，他再次一聲令下，牛角號嗚嗚一聲，部下鐵騎，風(fēng)沙滾滾，一直卷向遙遠的天邊，消失了。

　　耿恭和他的士兵們，都長長地吁了一口氣。

玉門關(guān)遺址（資料圖）

三

　　雖然此役大勝，但耿恭知道，匈奴人遲早要回來，金蒲城無法固守。他旋即把部隊帶到了疏勒城，位于今天新疆奇臺縣，當(dāng)年是漢軍修建的一個要塞，依山傍水，地勢險要，宜于久守。他帶著軍隊，“五月，乃引兵據(jù)之”，可剛剛進駐疏勒城不到兩個月，工事還沒修好，城外，號角聲在長空飛鳴，——大家忙跑到城頭上一看，頓時傻了眼，眼前的北匈奴士兵如潮水一般，騎馬奔馳，來往如飛，已經(jīng)圍住了疏勒城。

　　這次，北匈奴士兵大概以為耿恭像上一次一樣，不會派兵出城作戰(zhàn)吧。于是，大家放心地騎馬往來，猶如散步觀景。誰知，耿恭這人，“慷慨多大略，有將帥才”，換言之，勇敢，還有謀略，早已猜著了北匈奴士兵的心意。他暗暗在城里招募了一千健兒，作為突擊隊，突然沖了出來，刀槍并舉，沖向北匈奴士兵。北匈奴士兵有些傻眼，扔掉刀槍，紛紛騎馬逃走。

　　當(dāng)然，這樣的臨時武裝，只能突然出擊，收得效果，是不能真刀真槍和北匈奴兵拼殺的。很快，北匈奴士兵發(fā)現(xiàn)，這些人的戰(zhàn)斗力有限，就整頓軍力，再次沖了回來。耿恭的部隊，只有退回城里。

　　這次，北匈奴的統(tǒng)帥，不再是左鹿蠡王，而是北匈奴單于。北匈奴單于見漢軍退回，回兵攻打。城中，毒箭如雨。北匈奴士兵一見，大驚失色，這樣的“神箭”，他們是見識過的，很厲害的，所以，紛紛后退。北匈奴單于見了，很生氣，可也很無奈。隨后，他想出一法，圍住疏勒城，困死漢軍。于是，馬鞭一揮，部下鐵騎將漢軍鐵桶一般圍困起來。

　　漢軍剛剛來到疏勒城，還沒來得及囤積糧食，北匈奴士兵就進攻來了。城中的糧食，幾天尚可支持，時間長了，就斷炊了。士兵一個個餓得渾身發(fā)軟，還要阻擊敵人，紛紛倒下。此時，幸虧車師后王安得的王后，祖先是漢朝人，再加上自己的夫君被北匈奴人殺害了，因此，十分痛恨北匈奴人，常常利用自己特殊身份，“私以虜情告恭，又給以糧餉”。

　　漢軍受到接濟，勉強度過幾個月。

　　幾個月后，漢軍受到接濟的糧食也漸漸吃完了。這些勇士，憑借著驚人的毅力，“乃煮鎧弩，食其筋革”，凡是能吃的，都弄來塞進肚子。在饑餓和戰(zhàn)斗中，士兵越來越少，漢軍“余數(shù)十人”。

　　北匈奴單于覺得，漢軍已經(jīng)是窮途末路了，只有投降一條路，于是，他特意派出使者，進入城中，告訴耿恭：“若降者，當(dāng)封為白屋王，妻以女子?！比绻阃督担鉃榘孜萃?，還把單于的女兒嫁給你做老婆。耿恭面對優(yōu)厚的條件，大喝一聲，讓將使者抓起來，就地斬首。北匈奴單于知道了，氣得目瞪口呆。

四

　　就在北匈奴單于無計可施的時候，看到山澗里奔涌的白水，頓時，一條精妙的計策，也隨之誕生了。他想，疏勒城中，一定是靠著這條水飲用生活的，自己為什么不斷了漢軍的飲水？于是，他一聲令下，北匈奴士兵們忙碌起來，搬著石頭，背著土，在山澗修了一個大壩，將水?dāng)r住，引往別處。疏勒城中，頓時沒了飲水。

　　北匈奴單于哈哈大笑，帶著士兵將疏勒城團團圍住，等著漢軍渴死。沙漠地帶，一天沒水，都十分難熬，何況一連幾天啊。士兵們一個個渴得嗓子冒煙，竟然將馬糞收集起來，碾壓里面的汁水喝了止渴。軍中不時有人暈倒。

　　耿恭急了，帶了士兵，拿了鋤頭，在城內(nèi)到處挖地尋水，可是，大家“穿井十五丈不得水”，他不泄氣，告訴大家，當(dāng)年大漢將軍李廣利帶著大軍進入沙漠，缺乏飲水，就用佩刀向山崖刺去，竟然冒出了水，他就不信，這兒會沒有水。士兵們在他的鼓勵下，繼續(xù)揮舞著鋤頭挖掘，突然，地下泉水奔涌，晶亮如碎玉一般，狂噴亂射。所有士兵見了，都歡呼雀躍，高呼萬歲，一個個喝著水，歡笑著。

　　耿恭想想，下了一道命令，“乃令吏士揚水以示虜”。北匈奴單于本來就是想渴死漢軍的，現(xiàn)在一看，漢軍竟然將水四處亂潑，明顯十分充足，于是長嘆一聲，帶著大軍，垂頭喪氣地離開。漢軍再次度過危局。

　　此時，城中的漢軍僅有二十六人，能夠守住城，已經(jīng)屬于僥幸，當(dāng)然不能出城追擊。至于匈奴大軍，不明虛實，數(shù)月下來，早已精疲力竭，更無力圍城。他們竟然敗給了二十六人，二十六個疲憊之士。

五

　　也就在耿恭帶著軍隊，阻擊匈奴單于的主力時，關(guān)寵的軍隊也受到匈奴軍的圍攻。關(guān)寵在寡不敵眾的情況下，派出士兵突圍，向朝廷求救。

　　東漢朝廷此時的情況也不容樂觀，當(dāng)時，漢明帝剛死，另一個君主漢章帝登基。朝廷此時最緊要的是保證內(nèi)部穩(wěn)定，當(dāng)時包括司空第五倫這樣的大臣都說，太遠了，而且勞師動眾，根本沒有必要救援。后來司徒鮑昱說了一番話：“今使人于危難之地，急而棄之，外則縱蠻夷之暴，內(nèi)則傷死難之臣。誠令權(quán)時后無邊事可也，匈奴如復(fù)犯塞為寇，陛下將何以使將？”鮑昱的話說得明白，如果不救的話，將來就不會有人為朝廷出力了！漢章帝聽了分析，頻頻點頭。鮑昱隨后建議，“可令敦煌、酒泉太守各將精騎二千，多其幡幟，倍道兼行，以赴其急。匈奴疲極之兵，必不敢當(dāng)，四十日間，足還入塞?！?/p>

　　于是，一切按照鮑昱的計劃進行。

　　可是，歷史又一次出現(xiàn)了變故。

　　漢軍七千余人，進軍不久，就接到一個噩耗，關(guān)寵及其部下全部戰(zhàn)死。漢軍的領(lǐng)軍統(tǒng)帥一聽，嚇得不敢再前進了，“便欲引兵還”。他還沒來得及行動，就被一個士兵擋住了。這個士兵，名叫范羌，是耿恭在北匈奴兵進攻前派出的，到敦煌為士兵們領(lǐng)取冬衣?，F(xiàn)在，他也跟著救援軍隊前進，聽到救援軍隊準(zhǔn)備回撤，急忙跑去苦苦哀求，可是，所有的領(lǐng)軍將軍，沒一個敢?guī)П钊氪竽摹o奈之下，范羌自告奮勇，以一個士兵的身份，帶著兩千人，跨越沙漠，去援救耿恭。

　　這，再次書寫了一個奇跡。一個士兵，在一群軍中大將都唯唯諾諾的情況下，竟然帶著兩千人，千里而去。

　　路途上，大雪紛飛，深達丈余。兩千士兵臥冰餐雪，一步步走去，終于到了疏勒城。當(dāng)時，是深夜，城中二十六人“夜聞兵馬聲，以為虜來，大驚”，緊緊地關(guān)閉城門，準(zhǔn)備阻擊。

　　范羌派出士兵大喊：“我范羌也。漢遣軍迎校尉耳?！笔勘鴤兟犃?，打開城門，見到戰(zhàn)友，都相擁流淚，大呼萬歲。隨即，他們展開了千里回歸。北匈奴大軍偵知漢軍很少，再次展開阻擊。漢軍一路且戰(zhàn)且退，隨軍的二十六位勇士，不斷有人倒下，到了玉門關(guān)，僅僅剩下十三人。

　　史書記載這十三位勇士當(dāng)時的情形，“衣屨穿決，形容枯槁”。

　　史載，當(dāng)時駐守玉門關(guān)的中郎將鄭眾，見到這十三名勇士歸來，感動不已，親自為他們沐浴更衣，并給皇帝上疏為十三勇士請功：

　　“恭以單兵守孤城，當(dāng)匈奴數(shù)萬之眾，連月逾年，心力困盡，鑿山為井，煮弩為糧，出于萬死，無一生之望。前后殺傷丑虜數(shù)百千計，卒全忠勇，不為大漢恥，恭之節(jié)義，古今未有。宜蒙顯爵，以厲將帥?！?/p>

　　不為大漢恥！五個大字，至今令人動容。

　　提議援救他們的鮑昱，更是稱贊耿恭“節(jié)過蘇武”。

　　是的，不只是耿恭節(jié)比蘇武，他的十二士，都節(jié)比蘇武。那一群在西域孤城，阻擊北匈奴的士兵，都節(jié)比蘇武，他們永遠是豎行文字里不屈的風(fēng)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