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是敦煌在心頭——記莫高窟第一位講解員蔣毅明
  • 時間:2024-04-0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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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來源:甘肅日報

在莫高窟工作時蔣毅明(右一)與常書鴻(右二)、樊錦詩(右三)、孫秀珍(左一)在一起。(受訪者供圖)

87歲的蔣毅明講述敦煌往事。?新甘肅·甘肅日報記者?謝志娟

莫高窟九層樓。?新甘肅·甘肅日報記者?謝志娟

  新甘肅·甘肅日報記者?謝志娟

  我已經(jīng)87歲了,離開敦煌也已多年。我想再回莫高窟看一眼,盡管我現(xiàn)在視力很不好,可那三危山、大泉河還有一個個洞窟,在腦海里清晰得很。一想起在莫高窟工作的30年,那些塑像了、壁畫了就清清楚楚到眼前,怎么也忘不了……

  ——蔣毅明

  世界文化遺產(chǎn)——敦煌莫高窟,如今有一支非常優(yōu)秀的講解員隊伍,這支300余人的專業(yè)團隊經(jīng)過多年積累沉淀而來,其專業(yè)素養(yǎng)和業(yè)務(wù)水準在業(yè)內(nèi)得到公認。他們除用中文講解外,還可提供英、日、法、德、俄、韓6種外語講解,是目前全國文化遺產(chǎn)地和博物館系統(tǒng)中人數(shù)最多、整體業(yè)務(wù)素質(zhì)最過硬的講解員團隊之一。講解服務(wù)團隊迄今已接待來自120多個國家和地區(qū)的參觀者,是名副其實的莫高窟“第一形象代言人”。

  追根溯源,莫高窟的講解工作何時開始?最早的講解員又是誰呢?她在莫高窟有怎樣的故事?

  “老先生們包括我都作過講解,但不能說我們是最早的講解員?!?024年年初,在莫高窟與“敦煌的女兒”樊錦詩說起敦煌往事時,故人舊識仿佛眼前、前塵往事得以復原,她說,“莫高窟的第一位講解員叫蔣毅明,比人們說的‘五朵金花’還要早,你可以見見她?!?/p>

  涉過時間的長河,17歲的蔣毅明就這樣從歲月深處走來。

  到敦煌去

  1954年,在西安讀書的蔣毅明見到了“敦煌守護神”常書鴻,“那是在陜西省博物館,見面后他動員我去敦煌?!?/p>

  前一年,戀人孫紀元已經(jīng)去了敦煌,常書鴻的一番動員,促使17歲的蔣毅明拿定主意:到敦煌去!

  從西安一同出發(fā)的除了常書鴻,還有關(guān)友惠等人。坐火車到蘭州后,隊伍繼續(xù)壯大,“李貞伯、萬庚育一家人和我們匯合,8月1日一起坐汽車從蘭州出發(fā),11日到達敦煌”。

  70年前的往事,蔣毅明仍記得清楚:“路不好,又遇上下大雨發(fā)大水,走走停?!∠笊畹煤堋!币宦废蛭?,是蔣毅明此前從沒見過的景象。好不容易到了敦煌,去莫高窟的25公里路還是很難走,“路全是石子鋪的,車子坐了我們幾個人,根本走不動,走一走就歇工,我們就下來推車。”

  11天的艱難路途,為此后的生活打了個底,再難約摸也能承受了。

  到了莫高窟,先是安排住處,兩眼一看:“土房里一盤土炕,再什么也沒有?!焙迷谀贻p人有的是辦法,“我們先是用幾塊磚頭、一塊木板做了張桌子,再慢慢安頓下來?!?/p>

  如今87歲的蔣毅明靜靜 坐在家中柔軟舒適的沙發(fā)上,視線穿越重重歲月回到從前,“一個很小的院子,院子里有棵樹,是梨樹,樹干曲曲彎彎,常先生住在我們對門??咔坝袟l河,當?shù)厝私写笕樱莻€水在上游本來還好,流經(jīng)一個地方叫苦口泉,苦口泉的水很不好,顏色都是棕褐色的,所以大泉河流到莫高窟也成了苦水,喝那個水,牙很不好。到了冬天,結(jié)成冰,就成了一條冰河……”

  敦煌文物研究所(敦煌研究院前身)當時有30多名員工,“每個人的名字我都記得,大家關(guān)系比較好,來往比較多?!蓖量?、土凳、土桌,點油燈,喝苦水,卻也沒覺得有多苦。大家一起種樹、一起鑿冰、一起勞動、一起修墻、一起清沙、一起臨摹,竭盡全力開展保護研究工作,為以后敦煌文物事業(yè)的持續(xù)發(fā)展奠定了堅實基礎(chǔ)。

  蔣毅明在西安學習的是財會專業(yè),因此被分配去做會計工作,但她“最喜歡和老先生們一起上洞子看壁畫”。

  蔣毅明眼中的“老先生”孫儒澗、史葦湘、歐陽琳等人當時大多30多歲,年齡最大的常書鴻也剛剛50歲,可在17歲的小姑娘眼里,他們個個都是身懷絕技的老師?!袄舷壬眰儠鐢?shù)家珍般地告訴她哪個洞窟最早,哪個菩薩最美,哪條題記在哪里,哪條邊飾最華麗,衣冠服飾、生活器具,多少經(jīng)變,多少故事……就是在這樣的熏陶下,原本就喜歡文學、喜歡歷史的蔣毅明“興趣漸漸就轉(zhuǎn)到這方面了”。

  “我知道自己是個外行,我就拼命學習,老先生給我推薦的書我都認真去看。剛開始并不能完全讀懂,就借助工具書、向老師們請教,慢慢就讀懂了?!痹谑Y毅明心里,這里似乎比任何一所大學都更適合學習。

  窮極叩問,竭盡求索,敦煌文化越來越令蔣毅明著迷。

  “上世紀60年代中期,文物管理組成立,我從會計崗位轉(zhuǎn)到文物管理組工作。除了調(diào)查洞窟內(nèi)容,我們也管庫房文物的整理、登記,包括寫內(nèi)容總錄等?!弊犯菰次奈锕芾砉ぷ?,此前謝稚柳先生曾有涉及,早在1942年,謝稚柳與張大千赴敦煌研究石窟藝術(shù),曾寫有《敦煌藝術(shù)敘錄》《敦煌石窟集》等書。

  在文物管理組的工作,使蔣毅明對敦煌莫高窟有了更為全面深入的了解。而莫高窟也從不會讓任何一個愿意親近它的人失望:只要你靠近,就會被吸引。

  講解敦煌

  蔣毅明的講解生涯開始得很早,“第一次講解是在1958年,當時上海派了個慰問團來慰問在甘肅工作的上海人,我們分了幾個組帶著幾十人參觀。這是一個比較早、規(guī)模也比較大的從外地來莫高窟參觀的團隊。”

  之后,有人來參觀時,蔣毅明繼續(xù)承擔講解工作,“那時參觀者多是專業(yè)領(lǐng)域的,韓素音、東山魁夷、加山又造、井上靖來敦煌時,都是我做的講解。”

  中日友好使者、為中日敦煌情緣穿針引線的平山郁夫多次來到敦煌,“有一次他待了半個月,我陪著參觀了半個月,跟著學了許多東西。我倆年齡差不多,熟悉之后,他跟我講很多個人的經(jīng)歷,他的人生很坎坷、身體也不好,他說看了敦煌的東西,都舍不得離開人世了。”在平山郁夫的絲路足跡中,敦煌具有特別的位置,不僅是對于他的繪畫創(chuàng)作,在他保護世界文化遺產(chǎn)的過程中,活動的原點正是敦煌。2000年,國家文物局、甘肅省人民政府授予平山郁夫“敦煌文物保護研究特殊貢獻獎”;2002年,中國政府為其頒發(fā)了“文化交流貢獻獎”。

  沈從文、吳曉邦的來訪,更是令蔣毅明印象深刻。“看上去是我給他們作講解,事實上,他們教會我很多。”當參觀至第454窟時,沈從文看到經(jīng)變畫中的結(jié)婚畫面后說,過去看古詩里說“新婦入青廬”,到底這個青廬是個什么樣子呢?之前接觸到的資料里沒有一點印象。今天在這幅壁畫中,文學作品中的描述得到了印證?!吧蛳壬f他在敦煌收獲很多,而我也跟著他學到很多?!笔Y毅明向沈從文請教中國古代服飾問題,沈從文給她推薦了一些書,蔣毅明認真去讀,越讀越覺得莫高窟的服飾學問太多,“這么完整的古代服飾資料,別的地方不會有,我還曾專門選過一個歷代服飾的課題?!?/p>

  季羨林的到訪最是令她難忘,“大家都想跟著學習,于是就跟了四五個人,我是主講?!钡?58窟的佛床上,臥著莫高窟最大也是堪稱最完美的釋迦牟尼涅槃像。臥佛長15.8米,頭南足北面向東,右脅而臥,一千二百年來,始終從容不迫、寧靜坦然地面對著朝圣者。佛床下面的壁畫上繪有彈奏樂器的、手舞足蹈的……看到這個場景,季先生特別感慨。季羨林的博學令蔣毅明印象深刻,其待人的謙遜同樣令人敬重?!澳切┒纯呶胰ミ^很多次,他們卻大多是第一次來,可他們帶給我的觸動太多。對我來說,學到的不僅是知識,更多是對人生的體悟。”

  20世紀70年代,在文物管理組的基礎(chǔ)上,敦煌文物研究所成立了接待室,負責參觀者的接待、講解工作,蔣毅明任負責人。除她之外,最早的一批講解員還有孫秀珍、趙秀蓉、胡秀梅、姜雅琴等人。

  1979年,敦煌文物研究所依據(jù)洞窟的歷史價值、藝術(shù)價值、科學價值,制定了洞窟開放標準,選擇了不同時代的代表性洞窟正式向游客開放。

  隨著從酒泉、玉門等地招來的一批學生陸續(xù)到來,講解員隊伍逐步壯大。蔣毅明撰寫講解詞、不遺余力培養(yǎng)年輕人,但她認為要想講好莫高窟,這些還遠遠不夠,“講解詞是‘死’的,每個講解員的知識庫里還應(yīng)有更多的東西,才能滿足不同需求的參觀者?!痹谑Y毅明看來,“觀眾當中有很多人的知識比講解員更淵博,即使是一名中學生都有自己的獨特見解。三人行,必有我?guī)?。講解員的每一點提高都離不開觀眾,應(yīng)該把觀眾看成老師。人就是要不斷地學習。常書鴻先生給我寫了一幅字‘藝無止境’,現(xiàn)在還掛在我的房間里?!?/p>

  向老先生學、向大師學、向觀眾學……對于學習敦煌文化蔣毅明“永不知足”,而她也想把這種學習勁頭傳遞給年輕人。到了冬天,來莫高窟參觀的人少了,她就組織大家學習,請老先生們給講解員講課,這些良好傳統(tǒng)傳承至今。

  1984年,因工作變動,蔣毅明離開了莫高窟。從17歲到47歲,“最好的時光留在了莫高窟?!?/p>

  2021年,愛人孫紀元去世后,安葬在莫高窟。那一年蔣毅明曾重返敦煌,盡管視力所限已看不清壁畫塑像,可她還是在洞窟前走了走,看了看,又和年輕的講解員們一起坐了坐。蔣毅明感慨良多?!霸瓉砦覀兙褪畮讉€人,現(xiàn)在這支隊伍已經(jīng)這么壯大啦!”

  “磁石”敦煌

  蔣毅明如今已離開敦煌多年,原本就不大好的視力愈來愈模糊,而數(shù)十年前在莫高窟工作生活的點點滴滴卻越來越清晰。

  敦煌就是有這樣的魔力,它地處偏遠又荒涼,可一旦與之相守過,世事繁華終都難掩其光華。

  蔣毅明總會想起常書鴻當年跨越千山萬水從巴黎到達敦煌,此后再苦再坎坷,也沒有離開過?!俺O壬阅茉诙鼗痛米。且驗樗麑χ袊鴤鹘y(tǒng)文化的深刻認識,如果沒有這個基礎(chǔ),人很難待下來。正是因為知道有多寶貴,才不忍舍棄。”

  蔣毅明留意到,2024年中央電視臺春節(jié)聯(lián)歡晚會上的圖樣出自常書鴻的女兒常沙娜之手,93歲的常沙娜設(shè)計的《年錦圖》優(yōu)美典雅,寓意吉祥喜慶,滿滿對幸福繁榮的美好向往。對于莫高窟小小紋樣的細研、深究、發(fā)揚,已令觀眾大呼驚艷,曾與那些壁畫塑像朝夕相處的蔣毅明相信,“敦煌的影響一定會越來越大?!?/p>

  蔣毅明說敦煌文化豐富博大,取之不盡用之不竭?!啊堕_國大典》的作者董希文先生曾在敦煌臨摹了很多壁畫,通過臨摹,他對敦煌壁畫進行了深入研究,這對他的油畫風格的轉(zhuǎn)變和藝術(shù)追求的方向起了很大作用。而一生對工筆畫的傳承和發(fā)展作出重要貢獻的潘絜茲也曾到敦煌求藝,收獲頗豐?!?/p>

  離開40年后,蔣毅明仍對敦煌心心念念,“繼承傳統(tǒng)、轉(zhuǎn)化創(chuàng)新,非常有必要,仍有很多工作可做?!?/p>

  蔣毅明的家里,大大小小的雕塑從屋頂?shù)降孛?、從客廳到陽臺,高低錯落。抬頭是敦煌、低頭是敦煌,處處都是敦煌。“人的生命短暫,精力有限,想做的事未必都能做到。能與敦煌相遇,是我的幸運?!?/p>

  2024年,蔣毅明想再回敦煌看看。距離初次見到莫高窟已經(jīng)70年了,可是那些洞窟那些人,總是難忘?!?021年回去時,樊院長出差沒見到,這次想去見見,我倆也有10多年沒見了,但我倆經(jīng)常通電話?!?/p>

  今年春節(jié),86歲的樊錦詩給87歲的蔣毅明打電話說:“我不放心你?!币徽Z勾起許多回憶,蔣毅明說:“她來敦煌的時候才25歲,孫紀元還以她為原型,塑了一幅雕像,名為《青春》……很希望我們倆能再見一面?!?/p>

  再去敦煌看看吧!“多聞第一”、凈如明鏡的阿難仍面如滿月、眼如蓮花吧;老成持重、雙眉緊鎖的迦葉仍苦修不止嗎?菩薩仍垂目微笑、金剛?cè)耘繄A睜吧……在莫高窟做講解員的日子里,蔣毅明曾無數(shù)次站在他們面前,怎么看也看不夠,“你站那兒細看,每次都會有不同感受;不同心情去看,也會有不同感受,這就是藝術(shù)的魅力。我總想,創(chuàng)造他們的人與其說是工匠,更應(yīng)說是無名英雄?!?/p>

  敦煌如磁石,總是難忘。